By:鸿禧
一
方持重十八岁那年,家里给议了一门亲事。听说对方是与他年纪相仿,家庭门当户对的人。
方持重没什么意见。
方持重很少有自己的意见,不是他逆来顺受孝顺至极,而是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家里,他的意见并不重要。
五岁时他启蒙,只是站在书堂外听着老夫子摇头晃脑的讲课,便能听懂七八分。一年下来,方持重比坐在学堂里的小公子学得还要好,他滚瓜烂熟得背着“之乎者也”,却大字不识一个,因为他从来没摸过书。
学堂里的老夫子是个愧对读书人名号的老财迷,没交过钱的一律不准入内。
老夫子无视方持重求知若渴的眼神,背着手去了方持重家里,对他爹说这孩子慧极必妖,将来容易把一家子领到绝处。
于是一生谨小慎微的方父看着自己向来不爱言语的二小子,相信了读书人随口胡诌的一句鬼话,自此真正夭折了本可以成为状元郎的方持重,让他成为了走街串巷的货郎方持重。
好一句慧极必妖,实则是慧极必夭。
方持重不是没反抗过,一顿藤条鞭肉打得他三天下不了床。四天滴米不进让他饿得眼冒金星。桩桩件件都是带着哭嚎声的血泪史。
方持重自此明白,人是不可能对抗得了命的,自己就是这样的命罢了。
于是方持重变得沉默,他在沉默里抽条长高,在沉默里变成货郎方二,他的名字本是因为当年早产特地求村中长老赐的大名,现在也终于彻底失去作用。
他变成了平凡的方二,夜晚躺在床上的时候,方持重想自己会和曾经方家千千万万个方二一样,度过平凡穷苦的一生。
这日饭桌上,照例的野菜汤上飘着几乎快看不见的一滴油花,一盘被风干的快看不出模样的萝卜干,粗粮馍馍干的剌嗓子,一家人沉默的咀嚼。
饭后,方父没有如往常一般直接睡觉,他坐在破木桌的一端,看向另一侧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方持重,清了清嗓子里的老痰,才说到:“二子,你该成亲了。”
方持重微微一愣,而后反应过来,便点头说好。
这门亲事就这么顺理成章的订下了。
穷苦人家,没有三书六聘,没有灯火通明,到裁缝铺裁三尺红布,香烛店买两根红烛,方持重住的那间屋子贴上了红色喜字,这能操办的就算是操办完了。
方二六岁跟着他爹走街串巷,十岁正式上岗,独自挑大梁。到他成亲这一年,手上一共攒了三十二两六贯。
他想,人家嫁过来,总是不好太寒酸,五两银换成三石米,两只鸡,两只鹅,他路过卖大雁的商户,盯着那大雁看了一会儿,最终没有买。
他娘又操持了一些聘礼,连同方持重准备的一并送去,合完八字选定日子,只等办婚礼了。
成礼前一天,方二少见的没有出摊,他把自己那间没什么东西的偏屋里外打扫一遍,又用新买来的纸重新糊一遍窗户,大红色的喜字贴上去,也终于了有了喜庆的模样。
晚上方持重一桶桶接来清水,把自己从头到尾清洗一遍。
他想,自己对这门亲事应该是期待的。成了家,过得就不是以前得日子了,他要承担起新的责任,但要是对方是个好相与的,忙了一天钻在被窝里亲亲热热的说一会儿话,日子也不会多难熬。
第二日一早,方持重被他娘晃醒,他娘日夜带着的头巾终于摘下,头发用头油梳的一丝不苟,穿一件绿领衣服,很精神。
方持重换上喜服,从抽屉里拿好迎书,待上午吉时一到,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到了女方家。
迎亲,拜堂,摆酒,送入洞房。
一系列下来,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以往天黑便休息,可今天凤烛亮着,方持重手心出汗,耳尖微红。
他看向坐在床边的新娘,她今天一天都没发出过任何声音,这是新妇该有的端庄娴雅。他这个新娘哪里都挑不出错,就一点,个子很高,一双脚也很大,粗略比一比,竟然和自己的脚差不多大,想来是在家里做惯了活的。
方持重慢慢靠近自己的新娘,离得近了,更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花香,不知她用什么搽的。
帘子一点点被掀上去,悠悠烛光下,方持重的脸也随着变得越来越红。
待到新娘子的脸完全漏出来,方持重却觉得自己心脏猛的一沉。对面是一张堪称绝色的容颜,只是这分明。
是张男人的脸。
二
“夫君,你怎么了?”对面的男子唇瓣轻启,声音煞是好听,可方持重却只觉得天旋地转。
可惜还没来得及晕倒,下一秒他便发现自己被“娘子”牢牢攥住,身形晃了几晃却仍是紧紧站着。
“你,你究竟是谁?”方池重本想把手抽出来,可对方的力气竟与他不相上下,拉扯半晌,方持重先松了力气,出声询问了面前的人。
对面见方持重没有再挣扎,才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交叠放于膝上,声音清润,开始讲述起自己是如何坐到这床榻边上来的。
他讲自己是曹尚书家中三公子的伴读,自小在曹府长大,三公子体弱多病,没力气参与家中权利斗争,本想收敛锋芒安稳度日,没成想二公子是个心狠手辣的,硬是用着三杆子打不着的理由污蔑了他家公子,本就病弱的身体一时撑不住这样一口大锅,生生吐血气尽了。
他本想为公子报仇,却奈何人弱势微,二公子大手一挥遣散院里所有人,他仗着这些年在公子身边有些积蓄,上下打点,才从管理仆役的管家手上高价拿回身契,只是手中财物散尽,他也为生计奔波,自此便断了替公子报仇的心。
小人物向来如此,权贵手里漏出的一粒沙便是压在头上永远无法翻身的石,他认命了。
方持重安静听着,他想对方同自己一样,都是被一个命字狠狠压住的人。
对面的人说话娓娓道来,只是故事还长,方持重却瞧见对方嘴唇微微发白,想来今天一场喜事也折腾了对方一整天,便起身倒了一杯陶壶里还微热的茶。
趁着停顿的空当,他递碗过去,对方似是一愣,然后微笑着双手接过茶碗,也不一口气咕咚咕咚灌下去,而是慢慢抿着湿润唇舌。
方持重看着对方慢慢滋润的嘴唇显出原本的红,衬的对方更是好看,不自觉的红了耳尖。
“呃,公子,”方持重开口,“还不知你的名姓是什么。”
“是我大意了,”对方也似才想起来,略带些不好意思的语气,“方公子叫我君林便可,我叫李君林。”
“别别,可别折煞我,我算什么公子,我刚听你说你十七岁,我年龄虚长你一岁,叫我一声哥便可。”
李君林双手捧着陶碗,没有立刻出声,却仍是微笑,看起来是欣然接受了这个名称。
一碗水见底,李君林又开始慢慢说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他识字,又因为是伴读,现在恢复了自由身,本可以进行秀才考试,奈何手中无财,无法专心读书。于是找了个帮人抄书的活计,一边攒钱一边学习。
抄书时认识一个江姓兄弟,对方是高门世家的子弟,却对李君林作的诗颇有兴趣,一来一去的交往中两人交情日渐深厚。
这江公子某天突然对他说有了喜欢的女子,与自己不同,对方是个清苦人家的女儿,名唤魏娟,可家中瞧不上女方出身,千般阻万般挠,硬是让两人生出些苦命鸳鸯的滋味来。
高门贵族出情种,江家公子如若愿意把女子纳成妾,也不至于同家中越闹越僵,奈何他偏偏听信话本子里那一套,一生一世一双人,苦命鸳鸯依偎得更是紧密。
魏娟家中也为她定好与方家的亲事,千不愿万不愿也无法推脱,一时间两边都有些焦头烂额。
最后是江公子拍了板,他要带自己心爱的女子私奔,时间就定在魏娟成亲这天。
他们想用一招狸猫换太子,却迟迟找不到狸猫何在,找良家女,如果礼成,这是坏了人家一辈子的大事;找勾栏里的女子,又怕为男方家平生负担。
思来想去,日子却越来越近,这天江公子又来找李君林诉苦,李君林边听边抄书,偶尔接应两声。
那江公子低头看向正在低头抄书的李君林,慢慢浮起一个不像话的念头。
李君林自小在富家公子身边长大,细米细面喂养出来的白皙皮肤是连女子都比不了的。加上他睫毛纤长,唇瓣红润,除了身量体态,其他竟可以与女子有的一比。
江公子想的法子,便是让李君林代替魏娟,嫁到方家去。
李君林听了哭笑不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试问自己要如何能在大婚当日神不知鬼不觉的代替魏娟,而且自己虽与魏娟身量相似,可个头却比魏娟高了整整半头,一旦替换,必定被一眼识破。
可江公子却翻来覆去的打量着李君林,越看越觉得这法子可行,他同李君林讲,自己曾认识一个江湖术士,那人极会制作各类精巧机关,对方有法子让他身高在短时间内保持与魏娟同高,只是机关要落在膝盖上,至多一个时辰便得取下来,否则就有断骨风险。
李君林还是觉得荒谬,江公子却是看出他的顾虑,蛇打七寸,他知道李君林缺钱,便提出,事成之后给他一百两作为酬劳。
李君林抄一辈子书都赚不到一百两,他回家思索一晚后,第二日便答应了江公子的请求。
他想,自己是个男人,没有什么名节忠贞之类的顾虑,况且自己确实需要这笔钱,如若替嫁过去的人家好相与,自己便把这笔“不义之财”分一半给人家,毕竟这隐瞒欺骗终有自己一份。如对方不好相与,自己便见机行事远走便好,反正自己孤寡一个,没有什么牵挂。
当然,上面的想法李君林没对方持重透露一个字。
李君林一面讲一面观察着对面男子的神色,方持重眉头微微皱起,像是思索着什么,可其余的也没什么大的波澜。
方持重听完整个故事,内心已经波澜四起,他没想到这背后还有另两个人的情感纠葛。他想,如果对方一早告知不愿嫁,他也不会强求,只是连带上他与君林的四个人里,有谁是能全然听从自己内心的呢?
方持重看向李君林,对面虽然讲话时娓娓道来不急不缓,可刚递茶过去碰到其冰凉的指尖暴露了对方也不是全然冷静自恃的。
算了吧,方持重看向窗外,窗外已经夜深露重,凤烛燃烧过半,完全没人想到白天这里还敲锣打鼓的有喜事发生。
算了吧,只不过是苦命人遇到苦命人。
方持重叹一口气,对还顶着一头盘发的李君林说,“夜深了,我明白你的苦衷,容我想想,今晚先歇息吧。”
李君林也没有再说什么,他卸下新娘装束,简单梳洗后和衣躺下,两人背对相卧,一夜无眠。
三
第二天一早,方持重早早醒来,他看向床内侧,李君林也是个心大的,侧身睡得正香。
方持重其实没睡多久,他一直在思索这件事该如何办。
如若向家里人摊牌,少不了他家与魏家好一顿纠缠,此时魏娟已经同那江公子远走,再闹也是无济于事。
可家中猛然多出一位男娘子来,久了必定要家里人看出端倪,且不说家里人闹起来他招不招架得住,万一传出去,自己家怕也是会成为村中笑柄,茶余饭后的谈资。方持重不愿意这样。
思索半夜,方持重想,最好的办法便是搬出去,自立门户。
自己如今是成了亲的人,搬出去也是合情合理,半年后一纸和离书撒出去,就说夫妻关系不合。对双方负担都也轻些。
他轻手轻脚走出门外,打扫院落,去村口井里挑水,劈柴生活,待全家人慢慢醒来时,方持重已经熬好了茶。
李君林醒来发现身边无人,他坐在床上发一会儿呆,才想起自己昨日嫁人成“新妇”了。他一骨碌爬下床,趴到门缝上朝外看去。
方持重与他的爹娘正坐在树下的方桌上喝茶,许是体谅新妇昨晚“劳累”。没人来叫李君林起床。
李君林听到方持重对他的爹娘说:“爹,娘,我昨晚和娟儿过得很好,她性格温婉,是个能过日子的。只是我想,如今我们成亲,总不好再叫娟儿同我一起住在这一间偏房里,我之前在街上叫卖,有一户人家家中的小儿子中了进士,举家搬迁,留下一处小院,因走的急想要尽快出售,便比平常的院子都便宜一半,我想着,我把那处院子买下来,和娟儿到那里去住,”他停顿一瞬,“爹,娘,待我和娟儿安定下来,便接你们过去。”
方持重的爹娘愣了一瞬,四目相对,而后方父拿起陶碗喝一口茶,开口说:“你有这份心就已经很好了,能想着搬出去,说明你是真的想成家担责了,罢了,愿意搬就搬吧,家里有你大哥三弟照拂,我和你娘身体也还康健,你只管过好你的日子就行。”
方母闻言也只是默默点点头,从胸前抽出帕子,很隐晦的擦擦眼角的泪。
这事算是拍板了,李君林站在门口听完了全程,他没想到看起来木讷的方持重竟也是个有主意的,只是面上不显。
方持重说的那处院子他也知道,那院子本因出了进士价格高涨,只是自青楼里跑出来的一个女子躲进院中,竟活生生饿死在院子里,好好的院子一下子成了死过人的凶宅,价格一落再落却无人问津。
李君林回身去翻自己带来的嫁妆盒子,那江公子是个有脑子的,他私奔时拿足钱财,他只是想和心爱的女子相守,并不想成为落魄之人。
一百两银子太沉,一张轻飘飘的银票躺在盒底,上面还有几只银簪子,是魏娟的娘为自己女儿添带的真正的嫁妆。
那院子现在标价五十两,光靠方持重一个人肯定是买不下来的,不晓得他哪里来的盲目自信。
方持重与父母聊完,推门回屋,李君林看着他过来,竟有些手忙脚乱,最后两步并作一步又重新跳到床上。
方持重回屋只看见了一个猛的蹿到床上的身影,跑得真快啊,方持重心想。
“君林,你醒了吗?”方持重出声问到。
被子里的李君林闷声答:“醒了。”
方持重看着窝在被子中的一团人,觉得李君林是个有趣的人,不由得笑了出来,连话语都带上了一丝笑意。
“醒了便起床洗漱吧,我把水都打好了。”
李君林从被子里露个头出来,头发乱糟糟的,回答说好。
李君林去洗脸,方持重便去整理床铺,待李君林洗完,房内已重新归置好了,桌上放着正温的茶。
方持重从床底拿出一个大盒子,盒子干干净净,方持重也不避着李君林,他把盒子放在地上打开,又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盒子。
小盒子同李君林的嫁妆盒差不多大,方持重抱着盒子放到桌上,李君林捧着茶碗不晓得他在干嘛。
盒子打开,李君林一下子便知道了方持重的用意。
那盒子里是钱,里面有十五锭银子,还有一些碎银和成贯与不成贯的铜钱。粗略一看大约有二十两左右。
方持重开口:“昨夜我思索良久,不论如何我们现在是礼成了的夫妻,即使你是个男人,也没有随便对待你的道理。我没读过书,脑子愚笨,想不出好的法子,得出的办法就是咱俩单独成户,半年之后一纸和离书了解我们之间的事,君林,你觉得可以吗?”
李君林良久没有说话,方持重便耐心等着。李君林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半年后一纸和离,自己可以远走高飞,但仍有双亲在世的方持重还是要回到这里,他要独自面对的东西岂是现在想的这么简单。可他全然一副为别人着想的模样,并不在乎自己。
李君林开口,“方大哥,你这法子已经是万全之策,我没意见。”
方持重指着桌上的钱盒,“这是我全部的积蓄,我每日上街卖货,都是些极其平常的货物,还要补贴家用,所以没攒下什么钱来。”
“我看下的那处院子,要五十两,我的钱都在这里了,那处院子的主人同我有些交情,他说可以先付一半,剩下的慢慢还,每月稍加一点利息便可。”
方持重顿了一下,还是开口,“钱都拿去置办房子,日子就会过得苦些,还请你,多多体谅。”
李君林垂下眼睫,他想,方大哥真是个好人。
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四
事情敲定下来后,办起来意外的快。
李君林没有听从方持重的想法,他手上是有钱的,没道理要求方持重承担起他们两人的未来。
于是方持重的钱得以留下一部分,二十五两的首付,方持重出十三两,李君林出十二两,房契待全部还完便可拿到,但现在二人已经可以搬进去了。
方持重得行李少得可怜,他与父母共住,很多东西都是共用,可现在猛的搬出来了,各类东西都要自己添置,虽然手上有余钱,但仍旧是过得紧巴巴的。
李君林换回男子装束,他们从村子里搬出来,周围邻居早已换了一批人,现在也算是住到了城中的偏远地方,城里人不爱交际,他们也乐得无人来扰清净。
日子就开始细水一般的过了起来。
李君林开始正儿八经的准备起了秀才考试,他去书局买齐笔墨纸砚,整日埋头苦读。照顾他的衣食住行,慢慢变成了方持重得头等大事。
开始李君林还惦记着自己当前的身份,早早准备饭食,整理家中,可后来读书废寝忘食,到想起来的时候,只见家中已被方持重整理妥当,饭桌上还放着冒着热气的汤。
两人都是好脾气的,从来没红过脸,日子过得比寻常婚嫁家中还要舒心。
方持重重操旧业,他仍旧每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夏天卖凉粉,冬天卖馄饨,框子里常备针线,偶尔还帮人磨菜刀。到孩子们多的地方,又变戏法似的开始卖饴糖。
日子就这么过去两个月。
年关将至,李君林终于从书中拔出头来,窗外大雪飞扬,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他恍惚的想,日子竟过得这样快。
家中的炭不够两个房间来烧,原本两人分开休息,却架不住天冻得厉害,最后是方持重提出,俩人同住一屋,一来炭少,只在一个屋子里烧才能勉强维持到明年开春,二来房间里有两个人,晚上睡觉也能暖和些。
李君林同意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比起上次大婚夜两人背靠睡在一张床上,现在这样每晚躺在一起,就叫他有些羞赧。
李君林以前在富贵人家做惯了的,头一次在外过冬天,没想到天冷的比想象的还要厉害,他的腿肚子三天两头的抽筋,疼的他脸色苍白。
某天夜里,他的腿肚子又开始转筋,往常他都是认认就过去了,可今天疼得格外厉害,他没忍住发出了声音。
旁边的方持重听到动静,坐起来问李君林怎么了,只见脸上苍白的李君林指指小腿,方持重借着月光看到李君林的小腿,竟然转筋转的这么厉害。
方持重把手放在嘴前,用哈气哈了哈双手,然后搓热双手,缓缓的握住了李君林的小腿。
他的手轻轻的放松着李君林的小腿肌肉,一点点的揉开了搅住的筋,也揉乱了李君林的心。
李君林生的白,腿又细,方持重的手上有多年劳作生出的茧,皮肤也因走街串巷晒得有些深,握住李君林的小腿时,对比十分强烈。
方持重把李君林得两条腿都捏的热乎乎的,然后下床,身后的李君林出声问他去做什么,他只答自己口渴,去喝一口茶。
黑暗里,两人谁都没瞧见对方那一脸红霞。
那日后,每天给李君林捏腿,成了两人睡前的习惯。
最先发觉自己心情不对的是李君林,他心思本就细腻,发觉了自己现在每日都盼着方持重回来时,便意识到自己的心思起了变化。
他不是没见识的人,之前跟在三公子身边什么人都见过,那时与三公子交好的一个纨绔总是讲些下流荤话,那话里男女不忌。
饶是李君林再不想知道,也了解个七七八八了。
更何况那青楼里的小兔倌儿也曾被大少爷一台小轿请回家中。他那日正巧代替三少爷去送礼,门缝中漏出的一指春情便够叫他了解的了。
这边李君林日益明白乐自己的想法,那边的方持重却是越来越难受。
他明白自己是看上了李君林了,心可以骗人,反应骗不了人,每晚上捏完腿灌下的那一壶冷茶已经足够让方持重明白自己的想法了。
他整日走街串巷,也不是个见识短的,只是他更知道底层的苦,那些兔倌儿来他这儿买东西他从来不拒绝,只因对方一双噙着笑意的眼睛里总是带着苦意。
方持重怕,他怕李君林没有这样的心思,也怕李君林漂亮的眼睛里噙着同样的苦,流言能吃人,他自是懂得这一点的,否则也不必自家中搬走。
他还在犹豫,李君林却已是铁了心要试一试了。
他不是个胆小的,若真是个胆小的,也就不会做出替嫁这档子事来。
晚上回家,洗漱完准备歇息的方持重发现床上只剩了一床被子。他回身去问还在读书的李君林被子去哪儿了,李君林却装作才想起来的模样,他一拍手,
“哎呦,方大哥,是隔壁李婶今天突然上门,说家中来了客人被子不够用,借咱家的被子一用,过几天亲戚走了便还回来。”
这边方持重还在想李婶是谁,那边李君林却继续发问到:“方大哥你不会怪我吧,你平常不在家,李婶帮了我很多忙,今日她借走被子还给了咱们一袋蜜饯呢。”
方持重被一句“平常不在家”给堵住,也没有继续思索。
等李君林温完书躺在床上,方持重给捏完腿,喝完茶上了床,方持重才意识到,今晚只喝一壶茶怕是不够。
两人之前一人一床被子,虽躺在一张床上却也没什么肌肤相亲,现在躺在一床被子里,为了不让被子漏风紧紧贴着彼此,两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交换的鼻息都变得越来越热。
“方大哥,”李君林轻轻出声,他的脸实际也已涨得通红,却还是忍不住再前进一步,“我手凉,你帮我暖暖行吗。”
方持重不说话,呼吸缺猛的变重一瞬间,而后又恢复平常,他在被窝里摸到李君林的手,手指滑入对方的指缝间,与李君林十指相扣。
碰上李君林手的那一刻,方持重便已经明白对方的心思了。
因为那双手,分明是热的。
五
时间一天天过去,方持重和李君林仍旧与世无争的过着小日子。
李君林读书愈发刻苦,以前他总是卯时才起,现今却是寅时就已经醒过来。
方持重看着李君林一日日消瘦下去,面上不显心中却隐隐着急了起来。李君林是伺候别人伺候惯了的,对自己却并不上心。
有时方持重晚上回到家里,会发现给李君林留的午饭丝毫没变,要提醒他他才会如同恍然大悟一般的说道:“没吃吗?我记得我吃了啊。”
然后在方持重严厉的眼神中跑到饭桌旁,吃那些又被方持重热过一次的饭菜。
次数多了,方持重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否则童试还没开始,李君林的身子就要先拖坏了。
于是临近考试的那一个月里,方持重点点自己的积蓄,做了一个决定。
他同李君林在饭桌上商量,不说自己抱着想照顾对方的心,只说自己这两天腿脚不舒服,刚好手中钱也够用,准备歇息两天,在家中做些计件的手工活计,不知道君林会不会嫌弃他整日待在家中。
李君林一听这话立马就急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抓住方持重的手,“我何时嫌弃过方大哥!在家歇息也好,整日只有我一个人也憋闷的很呢。”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于是方持重便尽心竭力得做好了管家这个身份,上至李君林的各项学习支出,下至柴米油盐的购买添置,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白天料理完家中各项事宜,方持重就会搬个板凳坐到李君林身边去,他不认字,但小时候模模糊糊背下的那些句子还刻在记忆深处。
李君林发现方持重虽然不会认字却能背出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来,甚至诗经也懂得许多,很是惊奇,了解了个中缘由后先是扼腕叹息,而后便上街把方持重会背的那几本启蒙读物通通买了回来。
方持重拿到书很惊喜,李君林对他说:“方大哥,这几本书你已经很熟悉了,只是因为没接触过书本而对其中的文字感到陌生。你拿着随便看看,哪里不知道可以问我,好不好?”
方持重珍惜的捧着几本书,“当然好当然好,贫民不能去书局借书,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摸不到书了。”
闻言李君林更是心痛,暗骂自己怎么不早些问问方大哥,白白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往后的日子里,方持重除了操心两人的生活起居,剩下的时间就搬着板凳坐在李君林身边看他的那几本书。
方持重进步的速度极快,从借书回来到识字他只用了六日,从识字到能写出字来用了三日,他像是天生的文材,写出的字虽然还透露着稚嫩,但也能看出来是可塑之才。
李君林对方持重的进步感到诧异,第十日头上,他看着方持重刚抄好的一幅字感叹道:“不敢想象要是方大哥自小就可以入学堂走仕途,现在的方家该是怎样的光景。”
可方持重却只是笑笑,他把目光移到李君林的脸上,看到对方真正的为他感到惋惜,但脸庞又漏出几分“不愧是我方大哥”的骄傲时,出声说道:“如若那样,便也遇不到你了。”
李君林听完猛的一怔,扭头看向方持重,面皮上开始显红,又听见方持重补充完下半句。
“那样于我而言,才是真正的损失重大啊。”
李君林的脸完完全全红透了。
他心想,幸好自己定力过人,要是遇上别人,指不定已经激动的对方大哥投怀送抱了。
只是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早已紧紧拽住了方持重的胸襟,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没一个指节宽。
方持重看着快要挤进自己怀里的李君林,也觉得面皮微热。
李君林启程参加童试那天,方持重为李君林收拾行囊,他心细,吃的用的都备的齐全。不让李君林在其他事上多花一分心思。
那几天方持重在家心神不宁,索性还是去街上卖货。
某天方持重回家后,李君林已经到了家里,他放下担子,激动着神色上前。
“不是明天才回来吗?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我想着家中你在,考试一结束就往回赶,正好赶上街中一位老大爷与我同路,借着人家的驴车省了不少脚力。”
方持重拉着李君林的手在桌边坐下,两人喜不自胜的笑着。
直到放榜那日,方持重都没有过问一句关于李君林考试的事。他只是专心致志的变换着花样做饭食,想着把李君林养胖一些。
李君林也极给面子,每天都吃的碗亮盘光,到放榜那日,还真是比考试时胖了一些,脸上气色红润了些,整个人都显得精神起来了。
不出意外,榜上有名。
方持重在家等着李君林,不一会儿便见李君林飞奔着从院外跑进来,他赶忙迎上去,李君林笑着说自己考上了,不仅考上了,还是廪生,往后也有一份俸禄可领。
方持重也高兴,可也显得有些意料之中,他松开李君林,对他说稍等,转身回房间里,不一会儿捧着一身衣服出来。
他把衣服捧到李君林面前,“这是为了庆祝你一举中秀准备的礼物。”
李君林惊喜的抖开那件衣服,大小正合适,样式不是最新的,却也是不会过时的那种。
做一件衣服少说要十天。方持重现在能直接拿出来,说明他早就做好了。
李君林心中一阵感动。
他翻过衣领,发现领口歪歪斜斜的缝着两个字——重林。
那一看就是方持重缝上去的,他珍惜的抚摸着那两个字,像珍惜自己同方持重这一段妙不可言的缘分。
李君林挽着方持重的手,掌心传来阵阵温热。
这就是最好的时日。
六
全城中了秀才的人不在少数,同一条街里的另一户人家也中了。
方持重和李唐林不是爱热闹的人,风头被他人盖过也乐得清闲,省得他人踏进他家门头,不晓得又会传什么话出去。
于是放完榜的那段日子,两人只管窝在家中,数着中秀才发下来的奖银,过着滋润的小日子。
某日方持重上街买米,路过小姑娘的首饰摊子时,被一块红绳拴着的玉吸引了目光。
红绳不是简单的一条细绳,里面掺了几缕不同颜色的红编成了花纹极复杂的绳。底下的玉坠子大小不超过三个指甲盖,被刻成了圆月环兔的形状。
那兔子刻的栩栩如生,方持重盯着那兔子,觉得这兔子和李唐林很像。
大男人也不避讳这平常只有女子来逛的摊子,站在那处盯了许久,久到卖首饰的小贩都要出声赶他走了,方持重才伸手取下,问小贩这个吊坠多少钱。
小贩出口五百文,但方持重也不是个傻的,他自有些眼力,最终议到一百三十文。
回到家里方持重告诉李唐林自己给他买了个小坠子,李唐林向来给面子,只是坠子掏出来的时候他是真惊喜,那坠子确实很符合他的审美。
他立马拿来戴上。红绳衬在李君林雪白的皮肤上,让方持重眸子深了几许。
那边没察觉房方持重变化的李君林还在欣赏自己的礼物,为了看坠子他扯着自己的领口,平常不见光的皮肤白得反光,红绳一衬,场面说不出来的活色生香。
方持重没敢再多看,转身走了出去。
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好儿郎,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也总是有沉不出气气血上涌的时刻的。
只是他走出门前一刻,没注意到身后的李君林盯着自己,漏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方持重没有继续当货郎,他想自己总不能走街串巷一辈子,光靠一双脚是走不出他和李君林的未来的。
他有做货郎的经验,哪里的人需要什么东西他都摸得一清二楚。
于是他从自己买来东西卖给别人,变成了谈好货品与买家的中介人。刚起步时很难,只是随着生意成交,他也渐渐有了收入。
方持重身上既有底层人的朴实,又有读书人的谦逊,他不崇高踩低,那些贫民妓女兔倌儿来的时候,他一样温和对待,渐渐在小城贸易里也有了一席之地。
头一次挣到中介银那天,方持重破天荒的买了两坛好酒,他点上油灯,同李君林面对面坐好。
方持重长得是好看的,他天生像个读书人,眉目温和,长相温润,如果出生在富贵人家,是谁见了都要夸一句潇洒风流的人物。
昏暗的油灯下,李君林看着对面的方持重,心怦怦的跳着。
方持重拿出两个酒杯,倒满酒后双手举起一杯递给李君林。待李君林接过后自己举起另一杯,他说:
“君林,我们相处这些时日,我的心意如何,你应当是明了的。”他停顿一瞬,“我们当日成亲,也算初遇,太过仓惶,也不合时宜,如今我们日子也走上正轨,所以我想这一杯合衾酒,是不能落下的。”
他双手举起酒杯,目视李君林,李君林也是一双热切的眸子盯着他。
两人缓缓交杯,一杯合衾酒下肚,自此,是真正的大婚礼成,好一对深情眷侣。
方持重放下酒杯,他捧起李君林的脸,轻靠过去,双唇相接,李君林唇瓣轻启,交换一个充满情意的吻。
那夜两人喝光了坛子里的酒,朦胧之中双双倒在了床上。方持重看着床上脸色绯红,面色如霞的李君林,他想,这人已经完全属于他了。
他想把李君林从头到脚都打上自己的标志,他散了自己和李君林的头发,青丝披在肩上,李君林领口大开,神情也是迷乱。
眉头,眼皮,鼻尖,耳垂,白皙的颈,凸起的喉结,李君林的锁骨,胸膛,平坦的小腹,方持重一一吻过,在李君林身上烙下专属于自己的印记。
跨坐在李君林身上,方持重居高临下的望着意乱情迷的李君林。李君林也同样回望着方持。
方持重不晓得,此时的他眉眼间沾满情欲,发丝散乱在脸侧,一双眼因为欲望而显得黝黑,他鼻梁本就高挺,因而显得很俊朗。
方持重身上的衣服也是大开,他常年劳作,练就一身精壮的肌肉,肩膀开阔,手臂壮实。
李君林看着方持重小麦肤色的手摸上自己的大腿,颜色比对显得场面更加淫靡,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却又在方持重抹了油膏的手探往身后时猛的睁开。
异物感格外强烈,李君林有些承受不住,他是存了挑逗方大哥的心,但平常也只敢小打小闹。
没想到方大哥平常不言不语,真操弄起来却是把自己搞得毫无还手之。
方持重低喘着又添一根手指进去,他俯首又与李唐林交换一个绵长的吻,嘶哑着嗓音说:“你压在箱底的那些书,我也看了。”
李唐林脸轰得一下烧起来,难怪难怪。
原以为是老唐僧,实则是真妖精。
七
那晚究竟是如何的迷乱李君林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一会儿望着起伏的床顶,一会儿又趴在平常吃饭的那张木桌上。
除了一开始方持重进入时感受到的那一阵撕裂的痛苦叫李君林清醒了一阵儿时间。其他时候李君林都沉浸在一种自脊柱末端传遍身体各处的愉悦感中。
他想起自己的小腿被方持重扛在肩上,方持重一边顶弄着他一边亲吻着他光洁的小腿。
他想起自己被带上了那根红绳,小兔子微凉贴在胸口处,他跨坐在方持重身上摆动腰肢时,那坠子一下一下碰在身上的感觉。
那夜究竟多长,长到李君林第二天起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身上清清爽爽,但却像被揍了一般浑身酸痛。
低头一看,身上各种揉捏亲吻的痕迹清晰可见,大腿内侧竟有几个清晰的指印。
李君林想,方大哥,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在床上休息了两日。这两日方持重喂水喂饭,连碗都不舍得让李君林端。
待到后来李君林恢复如常,方持重扑通一声跪到李君林身边,让他罚自己不知轻重,被李君林好笑的拽了起来。
两人蜜里调油,慢慢磨合,不论是生活中的事还是床上那点子事都了如指掌。
李君林知道了方持重喜欢甜食,怕热,下雨天左肩会疼,晚上睡觉时喜欢拿腿夹着李君林的腿。
方持重也知道李君林喜欢吃辣,水性不好,喜欢坐在自己左手边吃饭,喝茶时总是先用舌头试试水温,还总是觉得别人不会发现。
李君林二十一岁那年考中进士,那时他已经同方持重相伴四年。考中进士便是半只脚正式踏进仕途,来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方持重知道李君林不会操持这些事,他对外称自己是李君林的管家,所有东西都得一一过了他的眼才能送进李君林家。
那些在礼物上别有用心的都被婉拒送了回去,不收贵重的金银财宝,不收仆役杂使,不收娇妾美姬。
有人打听李君林每月给方持重多少例银,若是报酬丰厚,也想到进士老爷身边伺候,想的是一人成仙鸡犬升天。
来者却只见方持重轻笑一声,他说李君林不给月例银子。
晚上方持重把新买来的红绳铃铛栓到李君林脚腕上,铃铛叮铃作响一整晚时,方持重想起白天被问及的那个问题,他想自己的确没收到月例银子,只是代替银子收到其他东西。
身下李君林双手反抓住床头栏杆,眼神迷离,全身绯红,却不晓得身上的人怎么突然轻笑出声。
他只好伸出双手环住方持重的脖子,与他接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吻。
李君林三十岁那年终于得进二甲进士,他不算天资高的,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穷尽心血。
方持重十年如一日的照顾着李君林。这些年他跟在李君林身边,不曾分离过一日。
这些年他在商场上学会了人情世故,各方打点,积累起了见识、人脉、资金。等他随着李君林的脚步走至皇城脚下时,猛然发觉自己也不再是曾经那个被“命”字压的翻不了身得方二了。
他曾躺在床上,以为自己此生会同过去无数个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方二一样堙灭与众人之中。
可此时他身处京城,家中有一良人相伴,吃饱穿暖,身体康健,手里有钱,心中有爱。这样的日子,是以前的方持重想都不敢想的。
李君林被分配至书院,每日进行文书整理与古籍修缮的工作。
他本就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现在正好落得清闲。
他每日上完朝上班,下班回家的路上买一只烧鸡烧鹅或是几个肉包子,待回到家里,方持重便已经备好饭食。
桌上热气腾腾的氤氲着,方持重坐在一旁等着他。
待李君林进门后,方持重起身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催着他去洗手更衣。
李府上只有几个下人,平日里李君林的各项事都由方持重亲手操持。
外人都传李君林李大人是个抠门鬼,家中仆役不舍得多用几个,听说他从地方带过来的管家更是连月例银子也不给。
对于他三十还未娶更是说法诸多,只是活在世间,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很快除了不娶妻再无新鲜事发生的李大人便被其他人抛诸脑后,转而议论起长公主与那南国皇子的风流韵事。
李君林仍旧和方持重生活着,春季赏樱夏季饮冰,秋季饮酒冬季品茗。
当真每天都是最好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