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婆与狗

晨雾未散时,李婆婆便觉廊下空荡。

竹箩筐斜倚石阶,两道水痕蜿蜒如蛇。

她枯瘦的手徒然悬在半空——那根油亮的罗汉竹扁担,昨夜分明还守在老位置,四十年来从未挪过半步。

“春山啊,见着我的扁担没?”

李婆婆踮着脚朝隔壁菜园张望,声嗓惊飞竹篱上的蓝尾鸲。

这扁担是阿公年轻时从雷击竹丛寻来的,担起新茶走山道时,竹节会哼清凌凌的小调。

当年他在扁担头刻下”就生堂”三字,说是做人要像竹子般挺直,才护得住心上人。

日头攀过杉树梢时,谷仓第三次被李婆婆翻遍。霉湿稻壳里惊起流萤,绿光勾出昨夜窗外的异动——那团掠过竹林的影子,怕不是月光。

茶山在正午的阳光下蒸腾着草木香,李婆婆踩着露水未干的石阶往深林去。

腐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几片竹叶打着旋儿落在她雪白的发髻上。

转过第七个弯道时,她听见溪水深处传来熟悉的吱呀声。

潭水中央立着三只顶着松果的小人,青苔织就的斗篷垂到水面。

小人正用李婆婆的扁担架起枯枝,搭成精巧的悬桥。

最胖的那个踮脚去够颤巍巍的枝桠,扁担突然发出竹笛般的清鸣。

它们惊得噗通跳进水里,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化作七彩虹桥。

“老婆婆的扁担借我们用用嘛。”波纹里冒出湿漉漉的小脑袋,声音像沾了晨露的蛛丝,”山神说今夜布雨,得赶着修树屋哩。”

李婆婆盘坐潭边,看扁担在山灵手里活过来。

竹节弓起的弧度恰似新月,那些被担起的星子裹着山泉水汽,坠落的轨迹与当年阿公担茶洒落的汗珠如出一辙。

待最后道虹桥隐入暮色,扁担已缠满紫藤与月光。

“雨歇便还!”

最小的山灵从树梢探出头,发间别着两朵夜光菇。

李婆婆望着它们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忽然想起阿公临终时的话:”山灵最爱借东西,待扁担归家时,担头该挑着星星酿的蜜。”

七日后,扁担静静倚在老位置。

青竹表面流转着虹彩,月圆时竹节绽新叶。

来年清明,李婆婆用它担着箩筐上山,发现每处山灵树屋都结着琥珀色的茶花蜜——这是山中最甘美的回礼。

当茶花蜜坠入竹篓的刹那,李婆婆后颈忽然触到绒毛拂过的暖意。

转身只见松果在枝头摇晃,某个曾顶着夜光菇的小家伙,正躲着偷笑。

十年光景弹指过。

大年初一,檐下蓝尾鸲唱得格外清亮。

李婆婆给春山接过扁担时后,便含笑而去。

后来,很多村民看到,李婆婆的坟前,永远有沾着晨露的茶铃花盛开。

若是俯身细听,能听见花瓣间传来竹哨声与山灵的笑语,还有一句消散在风中的呢喃:

“且借扁担乘月去,星河尽头有春山。

后记:

而今山道上,村民的竹篓里总多几捧蜜。

只是那蜜罐底沉着半枚松果,齿痕与当年潭边山灵的一模一样。

很多人说常瞥见紫藤缠的扁担掠过溪涧,担着星月往雷击崖去。

担头”就生堂”的刻痕里,栖着一对永不分离的蓝尾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