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府里唯有这件屋子是最凉快的。我快步推门进去。绕过屏风隔墙向内走是一个巨大的四方水池。
沈鲛浸在水中正百无聊赖的趴在延边上吃西瓜。后背的肌肉线条流畅,精瘦的腰线没入水中,水下是一条巨大的鱼尾。
听到我的脚步声,沈鲛灵敏地回头,漂亮的眼眸展露笑意,向我这边游来。
水只到他胸口一半,他抬眼望向我朝我伸手。
“小满,下来。”
我一步步走过去。
停在池边我定住蹲下身,坏心眼的捧起水向他泼去。
沈鲛眯眼,露出一个邪气的笑,直接伸手把我拽入水中。
第一次见到沈鲛的时候,我才十四岁。
那夜月明星稀,风平浪静,是出海捕鱼的好日子,爹娘早早出门为得就是海鱼。
京城里的大官都喜欢山珍海味,这海味最浓的当属海鱼。作为离京城最近的渔村,为宫里和官绅家提供海物是我们的生计来源。
那晚我本是早早睡下的,但是朦朦胧胧中听到院子里的池塘闹出些声响。
近海的每家每户都会在院子里隔出一个池塘底下连着海,捕来的鱼装在镂空的竹笼里浸在池子里保持鲜活。
我披上外衣跑出去看,别是竹笼被咬破了,这点鱼是将军家点名要的。
我打着灯笼跑到池子边,看到了我这辈子最难忘记的一幕。
是鲛人。
他的尾巴被海带和绳子缠在一起绑在了笼子上,正费力转着身,但尾部被困,怎的也动弹不得。
我从屋里找出小刀,坐回池边时那鲛人正盯着我。
长发铺在身后,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印着水波,眼角细长,锋利中带着说不清的妩媚,鼻梁高耸,俊美的面庞此刻微微皱眉,皮肤在月光下显得越发白皙,健硕的上半身赤裸着,下半身是漂亮的尾巴,带着闪着深蓝色光彩的鳞片。
见我回来,那鲛人张嘴对我露出尖牙似是在吓我。
“你别怕,我马上帮你解开。”
我朝他晃晃手里的小刀,坐下开始割海带和绳索。
他先是表现出来剧烈的抗拒,扑腾着水花溅了出来,但见我没什么恶意又悄然安静下来。
“好了好了,你走吧。”
我解完抬头冲他摇手。
鲛人是渔民的神话,但无人真正见过鲛人,这要是被人发现了,他就完了。
尾部得以解脱,他一翻身朝下游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有一丝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
鲛人可真好看啊。
还没等我回屋,他又转身游了回来。
“怎么了吗?”
他双手扒在池子边缘,小半身浮出水面,湿漉漉的眼睛就这么望着我等我过去。
月光下,他的美丽更显得空灵。
我走过去蹲在池边和他平视,又长又翘的睫毛还挂着水珠。
紧接着他从水里伸出一只手,掌心放着一颗发着微光的珠子。
是鲛珠!
我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过,他的手好凉。
见我接过鲛珠,他又没入水面消失了。
那夜,我是握着鲛珠入睡的。
几个月后一直空关着的隔壁搬来了一家人,连带着许多大缸一口一口搬进去,听我爹说是养珍珠的。
那可是个赚钱的活,多少富家小姐就喜欢珍珠。但蚌也难养,尤其是吐珠的蚌,听村里的老人说那都是有秘方的才能养出好珠。
隔壁搬来不久,娘说要搞好邻里关系,带着我和海鱼去拜访他们。
来开门的就是沈鲛。
那张脸,那张我一辈子都印在心里的脸。
他礼貌的迎我和我娘进去,我看着他的脸愣住了。
他朝我眨眨眼。
“你好,我叫沈鲛。”
“我……我叫许满。”
那边我娘和沈家娘子已经聊起来了,沈鲛带着我去了院子里池塘。
一时间我不知道说些什么,但又很想和他做朋友。
“那天,谢谢你。”
是沈鲛先开的口,他注视人的时候真的很温柔。
我知道我一下子就红了脸。
“没事没事。”
自从沈家搬来后,我很爱往他们家跑。白日里沈鲛要去学堂,我就给他做糕点。下午他放了学,我就去他家学字。
是沈鲛提出要教我读书的。
这世道女子中只有富家小姐才有资格请老师识字。
沈鲛同我说读书可以改变女子命运。
我不大懂这些,能遇见沈鲛就是我最好的命。
沈鲛叹口气,“小满,你把这些字都识了我就陪你一辈子。”
这才是我努力的动力。
我最喜欢沈鲛教我写字。
他会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的教我,这个姿势像是把我拥在怀里。我总会享受这片刻的幸福。
村里嫁了个秀才的姐姐曾红着脸和我们说过,这叫闺房情趣。
大抵在沈鲛眼里是正正经经地学字,在我这儿可就大不相同了。
今日下学的早,我又提着点心迈入沈家。沈叔和沈娘好像都不在家,我去了沈鲛的院子。
沈鲛坐在池边晒太阳,夕阳余晖落在他完美又精致的侧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睫羽在眼下投影出淡淡的阴影。
“小满?”
沈鲛唤我出声把我叫回神。
我提着盒子坐到他身旁。
我看到了沈鲛下半身泡在水里,是漂亮的鱼尾。
“今日吃什么?”
“芙蓉酥。”我打开盒盖拿起一个递给沈鲛。
沈鲛没接过。
我抬眼。
沈鲛正张着嘴看向我,还故意发声向我讨食。
“啊~”
我红着脸抵到他嘴边看他咬下一口。
“好吃吗?”
“好吃。”
就这样我一口口喂着沈鲛吃完了芙蓉酥。
看着沈鲛的脸颊不断鼓起,我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满足感。
看到沈鲛嘴角残留着的碎屑,我鬼使神差般伸手,用指腹抹去。
沈鲛没想到我的动作,看着我愣住了。
一下子发现这个动作有些暧昧。
我突然把手缩回来,丢出一块帕子到沈鲛怀里。
沈鲛拿起我的帕子重新塞到我手里。
我以为他不想收我的帕子,但下一句话让我心跳停了一刹。
“你帮我擦。”
沈鲛的语调像是在哄我。
鼓鸣一样的心跳在我耳边加快,我拿起帕子一点点细致的替他擦去碎屑。
完事抬眼,正巧撞进沈鲛眼眸。
眼睫似扇,垂眼低眸,我看他眼中看到了自己。
那个一眼就看得出为他心动的自己。
“小满!吃饭了!”
隔壁我娘传来了叫唤声。
我匆忙起身却突然被拉住袖口。
“帕子还我。”
“你……你不是不要吗?”
“谁说我不要的,我就是借你帮我擦擦。”沈鲛顿了顿,“你给了就是我的了。”
沈鲛收了我的帕子!
那夜,我握着那枚鲛珠睡不着。
他,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喜欢我呢。
过了几日,沈鲛又叫我去学写字。
沈鲛握着我的手站在我身后。
他的手掌很大,可以完全包住我的手,手指修长,指尖如白玉。
“看字。”
身后无奈的声音响起。
“哦。”
我回过神来,沈鲛握着我的手写了一个“聘”。
“罢了,你先写着。”
我看着沈鲛转身离去的背影。
是我不认真惹他生气了吗。
我努努嘴,接着开始练字。
练的正认真时,耳垂处传来温凉的触感。
我抬头,沈鲛捏了捏我的耳垂,捏罢也不松手还评价了一句。
“蛮软的。”
我噔的一下脸就烫起来了。
接着,一个盒子摆到我面前。
我看向沈鲛,他抬手抵唇故作咳嗽。
“送你的。”
我打开盒子,是一对珍珠耳环。
一簪一珥,便可相伴一生。
沈鲛到底知不知道人间的规矩!
“我自己做的,你别嫌弃。”
还没等我问出声,沈鲛又接了一句。
“要回礼的,我要你帮我绣个香囊。”
沈鲛的耳尖也是顶顶的红。
这么明显我哪还不懂他的意思。
“好呀。”我笑眯眯的拿起那对耳环,“你帮我带上好不好呀,阿鲛。”
沈鲛没听过我这么叫他,红着脸接过耳环,俯下声捏起我的耳垂。
我看着他认真地注视着我的耳垂,睫毛侧影打在鼻梁处,皮肤白嫩,耳尖早已红透。手轻轻地捏着我的耳垂,细针轻轻穿刺过耳洞。
“痛吗?”
气息喷洒在耳畔,我能感受到他指尖的凉意。
“不痛。”
两侧都带好,沈鲛起身。
“好看吗?”我扬起笑脸问他。
“好看。我们小满最好看了。”
香囊是在第二年春绣给他的,我的绣工不大好,和村里的绣娘学了好久,拆了又绣,反反复复终于绣出个漂亮的。
选的海蓝色面料,我用自己攒下来的钱去京城里的布料店买了最好的料子。香囊上绣了一个“鲛”字,其实我还偷偷在里面绣了一个鲛人,是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月下鲛人。
第三年春,我已然识了许多字,现在都可以直接看画本子啦。沈鲛不建议我看那些,却也不阻拦。
这两年间,沈鲛学堂毕业,平日里我们一起去给官家和店铺送海鱼和珍珠。回来的时候,沈鲛总会带去吃一顿好的。
我也曾见过沈鲛取珍珠,我本以为是什么不能外传的秘术,正准备出门躲去,沈鲛拉住我说不碍事。
他将一个竹子编成的小簸箕丢入缸内,敲敲边沿。“自己吐吧。”
然后我就看见这些个蚌一个个吐出珍珠来。
更震惊的是走的时候我听见沈鲛还同他们说了些什么“别想了”。
沈鲛告诉我,那些蚌说自己吃的太少了。
沈家的蚌已经是我见过最肥的蚌了。
过些日子,沈家向我家提亲了。
爹娘很满意这个女婿,看沈鲛的时候比看我还开心。
两家合计在京城里买了处宅子。
自是向着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官家和店铺出售海鱼和珍珠,这些年来攒的钱可是不少。
地址选了处僻静的。
我向沈鲛讨了间房,沈鲛知我原来就想要间屋子装自己的衣服也就随我选了。
沈家和我家的老宅以及新买的宅子都开始动工改建起来了,又有一个问题难倒我了。
这么大的宅子自是需要些小厮婢女的。可沈鲛身份特殊,怎的才能找些口紧的呢。
沈鲛和我说不用担心,过了段日子,他带着些小厮和婢女来来见我。
“这是阿朱,你若是需要,以后她就贴身伺候你吧。”
是个乖巧伶俐的小姑娘,我示意沈鲛真的没关系吗,他俯身贴近我的耳朵。
“这就是那只要吃的小蚌精。”
哦,那都是自家人了。
我那间屋子多耗费了点时间,沈鲛也不问我,随我做主了。
新宅装修好那日便是我出嫁的日子了。
沈鲛许了我一场盛大的婚礼。
礼成接我入洞房的时候沈鲛偷偷在袖子下塞了个小帕子给我。
回屋里我偷偷打开,藏了几块糕点。
夜晚,我坐在里屋等着他。
挑开盖头,喝了合卺酒,我们就是夫妻了。
沈鲛正准备拉着我入洞房的时候,我拉起他的手往外走。
“小满,洞房花烛夜你要往外跑?”
“你跟我走。”
我拉着沈鲛的手推开那间被我要了去的屋子,向内越过屏风和隔墙是一块巨大的方形水池。
“小满你……”
沈鲛话未出口被眼前的一切惊到了。
他的小娘子为他做了一个池子。
我拉他到池边,蹲下身捧起一泼水。
“阿鲛,这是海水。我找人蓄的海水,是干净的清水,我让人挖了条道通向外边的,是活水哦。”
沈鲛看着眼前的小娘子凤冠霞披,眼睛亮晶晶的捧着海水向他诉说。
无限爱意涌上心头。
竖日,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公公婆婆不与我们同住,也免去了早晚问安。
一醒来就感受到腰间与腿部的酸痛。
轻微的转身影响到了身侧的人。
“小满…..”
腰间的手又收紧了些。
我干脆抬头看着沈鲛。
用眼神描摹我夫君漂亮的容颜。
沈鲛微微睁开眼,见我醒了,把我往怀里摁了摁。
“再陪我睡会儿。”
手轻轻在我腰间打转,力度不轻不重的按着。
我坐在梳妆镜前,一只珍珠簪子插入我的发间。
我抬眼望向沈鲛。
一簪一珥,相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