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什么善恶慈悲,等什么望穿秋水。

京外青郊,寺院佛门,殿内佛灯长明,若有似无的烟雾缭绕在佛像周围。佛前跪坐一弟子,眉深目阔,样貌俊逸,眉宇间存着一丝微弱的杀气,身姿挺拔,身量比起普通的佛家弟子更为硬朗。

我看着他俊挺的侧脸,在心里一遍遍描摹记忆。

“卫衍。”我在他旁边抱膝静坐已有一个时辰,终是开口,“我要嫁人了。”

卫衍手里的木鱼终于停下,他睁开眼,那双本应意气风发的眼眸现在如同枯井,毫无波澜地开口。

“贺喜公主。”

世人皆知长公主礼佛,时常拜访郊外寺庙,一礼就是几个时辰。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到底是为谁而来。

木鱼声又响起,偌大的殿内回绕着声响,一声声敲打在我心上。

一滴泪无声划过脸颊落下。

哭又有什么用呢,那个会为我擦泪的少年终究是不在了。

婚前最后一次

“卫衍!你当真不再看我一眼吗!”

佛门净地,我丢弃了一个公主所有的礼仪立于后厢门前哭喊。

“卫衍!你只要肯见我一面我就去和父皇说我不嫁!”

夕阳将落,我抬头望天。

小小的后厢院阁出小小一片四方的天。

他在天内,我在宫内,到底是谁被束缚了。

那扇门终究未开。

“公主切勿过度忧思,回去皇上看见就不好了。”念夏担忧地看着我的脸色。

我扯出一个笑脸。

“不碍事。”

我挑起车帘,快进宫了。

“今晚不回宫了,去公主府吧。”

“是。”

我是父皇继位后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是个女儿却也得他万分喜爱。卫衍与我同年出生。

帝女与将军府小儿子同年出生,传出来倒是桩美事,那时的卫家是开国以来的常胜将军,个个英雄儿郎。父皇大手一挥批卫衍与我相伴,护我终身安全。这是变相的为我们定下了娃娃亲。

自我有记忆起,卫衍就一直在我身边了。从小到大,无论我犯什么错,最终受罚的都是他。

最过的一次是打碎了西域敬献而来的琉璃盏灯,卫衍被罚跪在祠堂悔过,因他没有阻拦公主。

吱吖—

我推开陈旧的大门,卫衍跪在地上,身量笔挺。

瞧见我进来,卫衍抬眼瞄了我一眼又回过头去。

我知道他气我,这事本就是我不对。

我蹲到他身前,把偷偷带出来的糕点塞到他手里。

“你快吃吧,待会儿卫伯——”

卫衍刚把手里的糕点咬下一口。

“卫衍!你还敢吃东西!”

听见有人推开大门,我飞速地拿下卫衍手里那一半糕点塞进嘴里。

卫衍低头看了看刚到嘴边的点心,抬头看着我噎的脸通红,伸手帮我顺了顺气。

“参见公主。”

“卫伯伯咳咳——,是我在吃。”

“公主你别护着他。”

“没有没有,的确是我在吃。”

看着卫伯伯走远了,我才敢把剩下的糕点拿出来重新塞到卫衍手里。

“快点吃吧。”

卫衍抬手替我擦去嘴角的碎屑。

公主刚刚吃了他吃过的东西。

她到底懂不懂。

我从小什么都不怕,就算偷偷爬树掉下去也不担心,毕竟卫衍一定会站在我身后张开双手接住我。

我与卫衍从未分离,如果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我也不会让他与我分离。

匈奴勾结他党来犯,来势汹汹,卫家举兵前去边疆,卫衍也去。

出发前一晚我偷偷去找了他,换了侍女的衣服偷偷出宫找他。

卫衍在书房看书,我敲敲门。

“茶水放那就好了。”

卫衍没有抬头,突然旁边伸出一只白净细嫩的手臂,手心放着一个小小的平安符和平安锁。

能带着那只红玛瑙手镯的还有谁。

卫衍抬头看见我笑嘻嘻的张开他的手心把东西都放进去。

“我特地去普兰寺求的,肯定很灵的。”

“还有这些,这个平安符是卫伯伯的,这个是卫纪哥哥的。”

我在卫衍面前把一个个平安符交到他手里。

“平安锁是特地为你求的,一定一定要带在身上。我串了根链子的,你可以当项链。”

“还有呢?”

“什么?”

我抬头望向卫衍,灯下他的眼神更显温柔。

“还有什么吗?”

我一时不知道卫衍什么意思,我不是都把东西给他了吗,还不够吗,可是没有了怎么办。

卫衍突然伸手取下了我的左耳耳坠。

“那就这个吧。”

我脸一下子发烫,耳尖感觉要烧起来了。

只有夫妻分离时才会赠物解相思。

“我…..我走了。”

“维泱。”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天临三十年,边境一场战役打了三年,我军损失惨重,卫家战略有误陷入敌方陷阱,卫将军,卫纪皆牺牲。三年的战役以我军险胜为局,只有卫衍回来了。

举国迎师回朝,我在城门上看到了卫衍,卫衍也看到了我。

但他没有对我笑,和从前看我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卫衍进宫述职,我待在他去养心殿的必经之路等他。

“卫衍!”

“卑职参见公主。”

卫衍从前不会对我行这样大的礼。

还未等我开口。

“卑职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我看着卫衍陌生的背影,我觉得一切都变了。

我的父皇终究是老了,阿弟偷偷告诉我是父皇让粮草物资晚到,让卫伯伯坚守死城,逼的他们没办法了才去打一场毫无希望的战争。皇家终究是容不下功高盖主。

卫衍从后见我的每一面都是我不曾见过的冷漠。也是,我们也不曾见过几面了。卫衍不愿见我,不在府上,要事在忙 ,无空无息。

我没想到更大的事情还在后头,父皇说这场战役损失惨重是卫家的过错,理应要罚,但谅卫衍如今是卫家独子,免去死刑。父皇听信了小人说让卫衍去普兰寺剃发修行,减轻罪过。

他是将军,是上过战场的将军,身上的血腥气岂是佛门能容纳的。这是折辱,是践踏。

我苦苦哀求父皇放过卫衍,别这么对他。

“维泱,朕可以帮你再选个驸马。你休要再为他求情了。”

父皇将我关在宫内,不许我再去见他。

“卫衍!”

我拜托阿弟再帮我一次,我想在卫衍进普兰寺前再见他一次。

我知道我不漂亮了,我穿的是侍女的衣物,跑上山的时候被树枝挂蹭不少,头上的发髻也散了。更别提我现在眼泪糊了一脸。

卫衍回过头,我好久没好好看他了,他比三年前更俊俏了,皮肤黑了,人也结实了。

我跑到他面前。

“卫衍,我不做公主了,你带我走吧。你别去修行,我们去哪儿都可以的。”

我紧紧抓着卫衍的袖口,说的哽咽。

卫衍没有扔开我的手,他叹口气抬手擦去我脸上的眼泪。

“维泱。”

“别哭。”

我很久没听到他再叫我维泱了,我一头扎进他的怀里闷声大哭。

卫衍身侧的手握拳,刚刚眼泪湿润触感还停留在指尖。

终究,卫衍抬手拍拍我的背,给了我最后一个拥抱,很久的拥抱。

然后一个手刀打晕了我。

三年了,我在普兰寺投的香火钱可以再造不知多少寺庙,我只想求佛祖可不可以放过卫衍,放过他。

每次去我都静坐在他旁边,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从前的时候,卫衍在旁看书,我在旁看画本子,偶尔还会调戏一下他。现在能让我坐在他身边我都觉得是一种恩惠。

我曾想过带卫衍走,不过是个佛子,我可以找人替代他。

卫衍跪在佛像前。

“维泱,你是公主。”

“这不值得。”

值得?

从卫衍丢下我走进普兰寺那一刻起对我来说就没什么值得的了。

我求佛祖保佑他,求轮回下辈子别给他这样的苦难。

父皇给我指了门婚,是新晋的御营使季烬。

父皇真的是老了,他忘了这个御营使曾是卫衍的好兄弟。我怎么可能会愿意嫁给他呢。

我又去了普兰寺,我坐在那里想卫衍知道了会怎样,会不顾一切带我走吗。

“季烬是个好人。”

木鱼声,声声入耳,他的话,字字诛心。

“公主会幸福的。”

卫衍,没了你我怎么都不会幸福的。

这婚最终还是没结成,季烬自愿请兵去守边疆了。

还没等到父皇的下一次指婚,他就驾崩了。

我的阿弟是太子,现在我是皇上的长姐,嫡亲的阿姐。

阿弟知晓我想让卫衍出寺,他一直在寻个由头翻了那群拉帮结派的老头子们。

我开始频繁出入南风馆,收了不少面首。

每一个都像他,却又不是他。

朝廷开始有人参我,我是皇上唯一的长姐,手握着全国最丰裕的封地,有人也想来分一杯羹。

我开始减少去普兰寺的次数了,他应当不想见这样的我,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我会同他们吃饭喝酒玩乐,但我不愿同他们睡觉。再像也还是不一样的,心里空的那一块只有他能补上。

阿弟终于寻到了机会,季烬传来军报,边疆大军来犯,请求卫衍出征。

没了大将军的那群老头子们急的团团转,几年的平安日子让他们忘记忧患,当下只有卫衍能救国了。

阿弟去请卫衍出征。

卫衍回到了卫家,我在院子里等他。

他应当是没想到会见到我。

“卫衍。”

如果我没看错,卫衍看到我那一刹眼睛亮了。

他站在我身前低头看我,六年了,我拾起他的手掌,一枚兵符交到他手上。

“这是这些年来我找的人,都是些死士,必要时可护你平安。”

“还有,卫纪哥哥没有死,我找到他了。现在他是安全的。”

卫衍没有想到第二句话,他猛然抬头看我。

“你说我哥—”

“对,在我府里养身体。等你回来就能见他了。”

“维泱,谢谢你。”

我踮起脚尖抱住他,正当我准备松手的时候,卫衍拉住我的手臂从新把我拉回他的怀抱。

“维泱,对不起。”

他又对不起我什么呢,是我父皇对不起他,对不起卫家。

临走前,我把一只青绿色耳坠放在他手里,是当初的另一只。

“卫衍,我等你回来。”

这一场战役打得很快,一年多卫衍就回来了。

卫家大将军官复原职,朝堂余孽一朝被清理。我也遣散了找来的面首,本就是为了隐藏卫纪而做的隐瞒。

卫衍向阿弟求娶了我。

大婚当夜,卫衍小心翼翼的替我带上了那对耳坠。他凑在我的耳边,手掌的温度烫的我有点害羞。

“维泱。”

他唤我一句。

“你可知那六年我有多想喊你。”

眼泪落于耳侧,不知是这句话刺到我心里还是那股撕裂的痛。

“泱泱。”

这样的生活本该六年前就有了,但现在,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