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漫妖
1997 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要缠绵。鹅毛般的雪片打着旋儿从铅灰色的天空坠落,把整个靠山屯裹成了一块巨大的冰糖。五岁的汐汐被妈妈的手牵着,小靴子踩在积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谁在暗处啃着冻硬的糖块。
她仰起冻得通红的小脸,看见妈妈的围巾边缘结着细碎的冰碴,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奶奶家的土坯房就在前面不远,烟囱里冒出的青烟在风雪里歪歪扭扭地散开,像是谁在无声地叹息。
“进去了要听话。” 妈妈蹲下来替她拢了拢棉袄领口,指尖冰凉。汐汐还没来得及点头,就被推进了昏暗的屋子。
堂屋里弥漫着煤烟和腌菜的味道,奶奶坐在炕沿上抽着旱烟,烟杆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妈妈搓着手跟奶奶说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汐汐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学费”“粮食”“再忍忍”。她把冻得发僵的小手背在身后,盯着墙根那堆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它们被编成辫子挂在房梁上,像一串串凝固的阳光。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的声音突然像被踩住的猫一样尖厉起来:“妈您怎么能这么说!她也是您孙女!” 奶奶的烟杆 “啪” 地磕在炕沿上,灰黑色的烟灰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褥子上。
“我可养不起金枝玉叶!” 奶奶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丫头片子迟早是别人家的人,何必浪费口粮!”
汐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妈妈猛地拽住胳膊往外拖。门框上的冰棱子刮到她的脸颊,疼得她吸了吸鼻子。“走!咱不看别人脸色!” 妈妈的声音裹着寒气砸过来,她踉跄着跟上,棉裤腿很快就被雪水浸透,冰凉顺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
雪地里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填满,像从未有人走过。汐汐望着爷爷工作的那排红砖校舍,玻璃窗在雪光反射下亮得刺眼。爷爷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站在门口,眉头拧成个疙瘩,却始终没往她们这边迈一步。妈妈拉着她在雪地里站了足足有十分钟,直到汐汐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才又拖着她往村西头走。
再次睁开眼时,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艾草香。姨姥姥家的热炕像块巨大的烙铁,把她冻透的骨头都熨得发烫。她看见妈妈坐在炕边抹眼泪,姨姥姥在灶台边搅着锅里的玉米糊糊,木铲刮着锅底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老虔婆,当年嫌我生不出儿子就没给过好脸色,现在连孙女都容不下。” 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说汐汐一顿能吃两个窝头,是个填不满的窟窿……”
汐汐把脸埋进暖乎乎的被窝里,舌尖似乎还残留着早上妈妈塞给她的半块红薯干的甜味。她不懂 “填不满的窟窿” 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四个字像小石子,硌得心口发疼。
开春后,姨姥姥在院子里种的菠菜冒出绿芽时,汐汐开始跟着她学认草药。姨姥姥的手指关节粗大,却能准确地从杂草堆里挑出蒲公英和马齿苋。“这是清热解毒的,” 老人用布满皱纹的手比划着,“人活一辈子,就像这草,得经得住风吹雨打。” 汐汐似懂非懂地点头,把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植物晒干,装进姨姥姥给的小布包里。
1998 年的桂花把空气染得发甜时,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停在了姨姥姥家门口。妈妈穿着新买的的确良衬衫,车后座绑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跟我去奶奶家,” 妈妈的语气不容置疑,“你大伯家的俩孩子也在那儿,正好一起上学。”
奶奶家的土炕被改成了通铺,哥哥明明和妹妹月月已经占了最靠窗的位置。汐汐被安排在最里头,紧挨着墙角的尿桶。第一晚她就被冻醒了,原来炕梢根本烧不透,寒气从墙缝里钻进来,冻得她蜷缩成虾米。
开学那天,奶奶给三个孩子分铅笔。明明拿到的是带橡皮头的 HB 铅笔,月月的是天蓝色的自动铅笔,轮到汐汐,只有半截用胶带缠着的铅笔头。“丫头片子写字不用那么讲究。” 奶奶把铅笔头塞进她手里时,指甲缝里还沾着灶灰。
课堂上,汐汐用那半截铅笔头一笔一划地写字。她的课本是明明用过的旧书,封皮早就磨掉了,里面的字迹歪歪扭扭。但她看得格外认真,把那些缺页的地方用薄纸补上,再照着邻座同学的书一笔笔抄全。
深秋的一个傍晚,汐汐放学回家发现自己的棉鞋不见了。明明坐在门槛上削木头手枪,嘴角挂着得意的笑。“我看见你的鞋飞上天了。” 他朝房顶上努努嘴。汐汐抬头,果然看见自己的粉格子棉鞋挂在房檐的枯草里,像只折了翅膀的鸟。
她赤着脚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脚底板冻得失去知觉。奶奶从屋里出来泼洗脚水,看见她只骂了句 “憨货”,就转身进了屋。后来还是路过的邻居张婶把她抱进屋里,用温水给她焐脚。“这孩子,怎么不知道喊人呢。” 张婶叹着气,从自家拿了双旧棉鞋给她。
那年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落下时,汐汐在口袋里藏了把爆米花。那是学校组织看电影时,老师分给每个孩子的零食。她舍不得吃,想留着慢慢品尝那带着焦香的甜味。可当她摸出布口袋时,只剩下个破洞 —— 月月趁她在灶台边帮奶奶烧火的功夫,把爆米花全偷吃了。
“谁让你自己藏不好。” 月月噘着嘴,嘴角还沾着米花碎屑。汐汐没哭,只是默默地把破口袋塞进灶膛,看着它蜷成一团黑色的灰烬。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躺在爆米花堆里,甜香把整个世界都填满了。
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妈妈突然来了。她穿着件红色的羽绒服,在灰扑扑的屋子里显得格外鲜亮。“收拾东西,跟我走。” 妈妈的语气依旧干脆,却不像上次那样带着火气。
汐汐抱着那本补得整整齐齐的旧课本走出院门时,回头望了一眼。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伸向灰蓝色的天空,像奶奶总是紧绷着的脸。明明和月月趴在窗台上看她,眼神里没有不舍,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漠然。
坐上去县城的拖拉机时,妈妈从包里掏出个油纸包。“给,你最爱吃的糖耳朵。” 油香混着甜味钻进鼻孔,汐汐咬了一口,酥脆的外壳在嘴里化开,眼泪却突然涌了上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就像不知道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走。
县城的出租屋只有一间,摆着两张床和一个掉漆的衣柜。妈妈在纺织厂上班,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回来时身上总带着股棉絮味。汐汐被送到附近的小学插班,因为基础差,数学考了全班倒数第一。
“没关系,妈妈小时候也不爱学数学。” 妈妈边给她缝书包带子边说,“但咱不能让人看扁了。” 那天晚上,妈妈借着昏黄的台灯,用捡来的烟盒纸给她演算算术题,直到深夜。
四年级时,纺织厂倒闭了。妈妈开始在菜市场摆摊卖菜,每天凌晨三点就去批发市场进货。汐汐放学后就去帮着看摊,把零钱用皮筋捆成小捆。有次遇到以前奶奶村的人,那人指着她对别人说:“这就是老陈家那个没人要的丫头。” 汐汐攥着秤砣的手紧了紧,没说话,只是把秤杆抬得更稳了些。
初中三年,汐汐的奖状贴满了出租屋的墙壁。班主任知道她家情况,帮她申请了助学金。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借着走廊的灯光刷题。有次妈妈来接她,看到她蹲在地上借着路灯看书,突然抱着她哭了:“是妈妈没本事……” 汐汐拍着妈妈的背,像小时候妈妈哄她那样:“等我考上重点高中,就能考大学了。”
高中开学那天,汐汐在报到处遇见了月月。她穿着时髦的连衣裙,头发烫成了卷,看见汐汐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嘲讽的笑:“哟,真考上了?我爸说你这种穷酸样,迟早得辍学嫁人。”
汐汐没理她,径直走向宿舍。她知道月月初中毕业就没再上学,跟着大伯在县城开的小饭馆帮忙。后来听说她谈了个社会上的男朋友,早早怀了孕,婚事办得很潦草。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汐汐正在菜市场帮妈妈卖西瓜。班主任打来电话时,她手忙脚乱地擦着手上的西瓜汁:“678 分,能上最好的医科大学。” 妈妈手里的秤杆 “哐当” 掉在地上,红瓤的西瓜在水泥地上摔开,像朵突然绽放的花。
大学五年,汐汐靠着奖学金和兼职读完了临床医学。她总是泡在图书馆和实验室,同宿舍的女生忙着谈恋爱时,她在解剖室对着标本记神经分布;别人逛街买衣服时,她在医院跟着导师查房。有次值夜班遇到急救,她凭着冷静的判断救回了心梗病人,导师拍着她的肩膀说:“你有双能看透病灶的眼睛。”
研究生毕业后,汐汐留在了省城最好的医院。她穿着白大褂穿梭在病房时,常常想起姨姥姥院子里的那些草药。她像当年辨认蒲公英那样,仔细分辨着病人的症状,开出最合适的药方。
工作第三年,汐汐接到了老家打来的电话。是张婶,说奶奶中风住院了,大伯家不愿出钱,想让她这个 “有出息的孙女” 分担医药费。
回到靠山屯那天,雪又下了起来。奶奶躺在炕上,眼神浑浊,看见汐汐时,嘴角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明明蹲在墙角抽烟,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 —— 他开的货车去年出了事故,欠了一屁股债。月月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眼角的皱纹很深,早已没了当年的娇纵。
汐汐替奶奶交了住院费,请了护工。临走时,她在老槐树下站了很久。树比以前粗壮了,枝桠间挂着几个风干的玉米棒子,像极了当年她见过的模样。
“其实,当年你奶奶不是嫌你能吃。” 张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是你大伯说,家里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让她把机会留给明明……”
汐汐点点头,没说话。她早就不在乎那些理由了。就像雪地里的种子,不管被埋得多深,只要心向着阳光,总能破土而出。
回城的高铁上,汐汐收到妈妈发来的照片。出租屋已经换成了两居室,阳台上摆着她买的绿萝,长势喜人。妈妈在照片里笑得眉眼弯弯,背景里能看到她刚获得的 “现金工作者” 的奖状。
车窗外,阳光穿过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晶莹的光。汐汐想起五岁那年,在姨姥姥家的热炕上,老人握着她的手说的话:“草籽落进雪地里,不是结束,是等待春天。”
她从包里拿出那个用了多年的笔记本,扉页上是当年用半截铅笔头写的字:我要走出去,走到有光的地方。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力量,像极了此刻她胸腔里跳动的心脏。